星辰

吴邪

曾欲因之梦吴越


瓶邪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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零五年的时候,我曾经做过一个梦,这个梦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,因为那时连我自己也已经忘记。二零一五年,我在长白山接到闷油瓶。那之后,梦渐渐回溯,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梦境。

这个梦和闷油瓶有关,也是我在这里记录下来的原因。我接到他之后,我们和胖子,三个人来到福建深山里的一个村子里生活。最初在这里定居时,我们所拥有的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院落,三进的房间。就是那时,我想起了梦境的第一个片段。

是一个非常日常的场景。我和三叔坐在一个饭店里,小花和我们一起。小花在梦里给我的感觉是很熟悉,但并不交心。他在给三叔续茶,我正要和小花攀谈几句,三叔忽然转头对我说,你先出去。

我在梦里感觉非常荒谬,被当成一个小孩子。但是我三叔用那种无法商量的目光注视着我,我心里一下就烦了,懒得和他掰扯,就直接离开新月饭店,晃到潘家园去,想着能不能收一张样式雷的图纸。

我对古玩感兴趣最初是因为爷爷的笔记,后来则是因为我的职业。建筑这行当,初学时简单,入门后会觉得水深。尤其古代一些至今无法复现的技术,对我有种异常的吸引力。于是机缘巧合之下,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样式雷这种东西。

来到熟悉的铺子里,胖子却没有在,我心里有点失望。胖子是我在潘家园认识的朋友,初见有点油滑,久处之下却很投缘。伙计上来招呼我,我问了问图纸,说近来没有新的进店。这下百无聊赖,又好奇起三叔和小花到底要说什么了。

下地的事家里人不许我听,碰壁久了也习惯了。正值北京天气晴好,我消了气,就开始往回走。在新月饭店楼下,却迎头走过来一个年轻人。穿着黑色的冲锋衣,脚步很急,我试图与他侧身而过,这人却莫名其妙伸手死死捏住我的手臂,力道之大令我嘶一声回过头来,一下子看到他深深凝视着我的眼睛。

这个人的声音低而清晰,回荡在梦境里。

他说,“我来找你。”

这是我在雨村时期所想起来的部分。在梦境以外,我当然知道梦里这个年轻人是闷油瓶。走出房门,正好看他在院里晾衣服。闷油瓶看见我,用眼神询问。我和他说刚刚做了个梦,梦见三叔了。就坐在台阶上抽烟。当下我以为这是一个我最终成为普通人的美梦,于是一边抽烟一边回想梦里三叔的言谈举止,直至他的面容再度从我脑海里淡去为止。

很久不见的人,你会忘记他的样子,只遗留一种感觉。直到下一次见面,又重新记住这个人。他怎么笑的,声音怎么样的,目光什么质地的。有时忽然梦见这个人,印象就能再短暂地清晰一次。

三叔于我已经是这样的去回想了。

闷油瓶站到了我的面前来,呼出的烟雾升腾上去,把他表情都淹没。我赶紧把烟挪开。闷油瓶没说什么,在我身边坐下了。

我对那个下午的印象十分凄凉,也许因为梦见了三叔,也许因为一切结束得太突然,我还没从无事可做的空虚之中解脱。但再往后的生活渐渐舒服了起来。我们三个没什么事做,就是进山,钓鱼,野泳。有时闷油瓶从山里带回菌子来。

直到三叔的音信再度传来。要我到南京鼓楼的一个储物柜里取东西。也就是这一天,我回忆起了另外一段梦境,和上一段并不是连续的。如果从情节出发,这一段就是全新的设定。

梦里我就坐在吴山居,感觉上已经不再年轻了,在抽烟。坎肩从门口进来,脸上挂着汗,说东家,事办好了。我问他受伤了没有。坎肩摇头,我就叫他上楼去洗澡。

然后我望着窗外的湖景想事情。坎肩这一次掉处理的只是小虾米,要让整个九门的人都怕我,还需要几条人命。我不喜欢杀人,但是不得不杀的时候,只好在心里盘算作过恶的,与我有仇的......

又想到我这样也算得上是作恶多端了,不知道有一天别人会不会来杀我。

无论如何,必须要让所有人都怕我,才能让所有人都听我。心中定下了几个人名,我站起来,走到吴山居外面去。微风扑面,黑眼镜和闷油瓶从小道散步回来。我看到他们两个人,心中产生了一种安宁的情绪。

这两个人,是我对抗汪家的底气,不能离开的保命符。我看着他们朝我走来,闷油瓶的脚步不停,近到让我惊讶的地步。我放下手里的烟,想要问他什么情况,抬头却直直看见了他的眼睛。

闷油瓶伸手握住我的手臂,声音很沉,他说,“我在找你。”

我几乎感到灵魂一荡,回忆立刻中断。这同上一个片段十分相似的结尾,巧合得有些奇怪。且在这段梦里我似乎变成一个了无比心狠手辣的人,这令我对当年的梦境产生了好奇,于是开始用文字记录。也曾经试图回忆起更多,但只是徒劳。

这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。我在杭州咳出了麒麟竭,被二叔发配去十一仓。闷油瓶和黑眼镜消失在雷城,小花带队出发。种种事件令我精疲力竭,也发自内心认为如果我即将要死,再追究一个古怪的梦又有什么意义。于是很久不写。直到我在雷城深处见到闷油瓶,与他发生了下面一段对话。

那时我身中瘴毒,全身裹满他的血痂。闷油瓶因为失血过多,也陷入了短暂昏迷。我们都醒着的时间非常少,那时候我问了一句闷油瓶,“我对终极有一个猜测。”

闷油瓶看着我,露出我每每对终极有所猜测时,那种不可能多说一个字的平静表情。我自顾自地问了下去,我问他,“和平行时空有关么?”

他没说话,我也不说了。片刻后,闷油瓶问我,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

我把梦的事和他讲了讲。闷油瓶又沉默了。我就好像往湖里丢了颗石子,没有回响,十分扫兴打算闭上眼睛。但是,就在闭眼的那一瞬间,篝火的光影之中,我看到了闷油瓶微微皱起的眉心。

有生之年,闷油瓶何曾皱过眉。我是在这一瞬间确信,终极不一定与平行时空有关,但我的梦一定与终极有关。

但是能有什么关系呢?难道零五年我追上长白山,那时青铜门就对我将从中带出闷油瓶这件事冥冥有感?

这件事实在引起了我的好奇,金棺听雷之后,成功续命的情况下,我很是努力找了一阵线索,但一直一无所获。无奈之下,我只得被动等待记忆恢复的时机。这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是,闷油瓶主动提起过一次这件事。

那时我们已经返回了雨村。我把西北角的空屋改成了书房,闷油瓶在我用电脑查阅资料的时候忽然走了进来。我看到他,还以为是饭做好了,闷油瓶却问我,“你的梦,还有想起来更多吗?”

我摇头。

闷油瓶又说,“再想起来告诉我。”

我有点好笑,心说凭什么啊,你怎么不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。但看着闷油瓶无波无澜的眼睛,忽然也有些无奈。凡是他不想说的事情,也许杀了他都没有办法问出来。我就点点头说,“知道了。”

彼时斜阳晚照,窗外一片赤金。闷油瓶就在这背景中,低头看了我几秒钟。那瞬间的眼神很难形容,我被他看得一呆。直到他离开书房,我才反应过来,这个眼神的熟悉之处。

和我第一段梦境里,新月饭店楼下遇见闷油瓶,他抓住我手臂之时,是一样的眼神。这眼神十分深远,几次三番使我的梦境片段结束。难道是辟邪的功效么?

当晚我回忆起新的片段。我一个人走在长沙的街上,因为是秋天,叶子一直落下来。走到解家旧宅,已经缟素。夏池塘出来接我,看到我时明显一愣。我跟着他走进大门,庭院极深,夏池塘忽然跟我说,小佛爷,所有人还指望着你呢。

……对我又有什么好指望的?小花都死了。我的计划几乎废掉了一半。但立刻我就对自己在此情此景下仍想到计划这件事感到可怕,心底泛起前所未有的凉意。夏池塘送我到了客房,又和我伸手一指,说霍当家就住在那里。

他指我的对面,我心中更是结冰一般的冷痛。换作十年之前,我这时可能不敢去见秀秀。但我此时已经明白一个道理,就是如果非要伤害一个人,死不悔改,那就不必再做出一些虚假的姿态。

我敲了敲门,里面一片死寂。我只好盯着窗里的倒影看,一阵恍惚,庭院里森冷的布景枯骨一样扑向我,发出腐朽的声音——我意识到门开了。

秀秀在门里,我在门外。房间里没有半点光亮,天井在她脚底投下黯淡的影。秀秀穿着黑色的旗袍,毫无纹饰,正像她此时的表情,毫无破绽。秀秀说,哥。

我点点头,告诉她霍家盘口的事情我让人处理好了。秀秀点头,说我脸色很差。我看着她苍白的双颊,不知道自己凭什么站在这里。我问她,你还好么?

秀秀不回答,却盯着我的身后,逐渐变得非常惊讶。我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去看,青石板上站着一个人。那个人是闷油瓶。我不能理解地看着他,不明白他此时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。闷油瓶动了,向我走过来。我看着他我想,难道是幻觉么?就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握上我的肩膀。

我问,“……你怎么在这?”

闷油瓶说,“我来找你。”

一瞬间梦境在我面前崩塌,露出雨村傍晚的天色来。我从躺椅上坐起来,捂着胸口喘气。闷油瓶就在旁边,伸出一只手捏住我肩膀。他问我,“想起来了?”

“是个噩梦。”我说。

闷油瓶示意我讲给他听。

“到底为什么?”我难受地问他,“这些梦究竟代表什么?”

“错乱的时间线。”闷油瓶破天荒回答了我。

我烦躁地抹了一把眼角,梦太真了,不知何时那里有一滴眼泪。闷油瓶看着我,几秒钟后,他补充,“吴邪,你要全部告诉我,我才知道怎么带回你。”

“从哪里带回?”

“将来,”闷油瓶说,“终有一天。”

我猜测那是莫比乌斯环一样的因果。

这之后,我又断断续续回想起很多。全部是平行时空一般的支线。感觉却十分真实,有时很团圆,有时也凄凉。身边的人有的还在,有的已经逝去。有一个梦境里,我见到了潘子。那梦境很短,只是我从北京机场出来,一辆黑色轿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,车窗降下来,露出潘子一瞬间的笑脸。

接着我就被人重重拍了肩膀,仓促间回头,看到闷油瓶冷冷的表情。

我却不想醒来。

我想再去看看潘子的脸,余光里闷油瓶却冲我抬起了右手。我的后颈一痛,意识回归——眼前已是巨大青铜像的内部。如同陨玉内部一样密密麻麻的孔洞中映着微光,繁星一样在我眼前展开。

闷油瓶在我身后,伸出一只手捏住我的肩膀,试图阻拦住我想要继续向深处走的脚步。但我仍觉得轻易就能挣脱。在这里我仿佛有无穷的力量。我终于想起,进洞之前,文丙回亮得有些妖异的眼睛。

他说,吴邪,你注定是要留在这里。你要留在这里,其他人才有办法离开。

我追寻黑瞎子和小花来到万山之底,来到不见天日的洞穴中延续了万年的鬼宴。地底燃起大火,宴会的入口封闭。一切都与眼前的青铜像有关,三十三非人界,终极的终极,闷油瓶不进青铜门的后果,一切的秘密,是时间线的交缠。

我不得不进入青铜像中,在深邃的青铜陨铁内部穿行。我熄灭了外面的火焰,打开洞穴的入口,张起灵却始终没有离开。我心中泛起一丝迷茫——难道他也不懂放下。

回头看向张起灵,他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疲惫。

张起灵说,“吴邪,别再走了。”

可是没有人能不在青铜像之中迷失……拨动因果的力量,是真正遗憾的弥补。失去的可以重来,灰飞烟灭的可以再生。零五年在长白山的梦,是我如今所经历的真实轮回。而所有的时间线里,无一例外是我最终被张起灵带回。

这是我记忆里最后一个梦境片段,是潘子没有被我害死的世界,也是我最后一个跟张起灵离开的机会。而我看着张起灵,他的眼神令我感到熟悉。恍惚间回到福建的深山里,烈火一样的夕阳余晖里,他平淡地说终有一日要从梦中带回我。

心中涌动的疯狂忽然平息下来。

也许没有完美的结局。

这样一想,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。紧接着浑身一软,那种妖异的力量彻底流失出去。我勉强站稳,肩膀上扣着的手忽然力大无穷起来,我嘶了一声,闷油瓶的侧脸出现在近在咫尺的距离。

陨铁之中,唯有光线才是指引。闷油瓶背着我,终于从一个孔洞中探出头去,眼前是不再燃烧的洞穴,再度开启的入口。那里隐约有一个人猛得站了起来,我眯起眼睛,对上胖子有些扭曲的表情。

“操你们全家…”胖子说。

我看到他的眼泪,雨一样落了下来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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