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辰

吴邪

我留住你的时候



瓶邪,关于天授



-----

一年前,张起灵独自离开雨村,去寻找吴邪所描述的过去。

他的苏醒只是发生在平常的一天,醒来后记起了进入陨玉之前的一切。他仍然认识吴邪,但无法理解自己在这个山村里的驻留。张起灵轻易在自己的刀鞘中找到了线索——失忆前的自己要求他放弃所有的谜题,然后永远留下来。

这类似一种先行者的提示,用到一种密语,如同张起灵在曾经走过的墓穴中看到的那些记号。但永远这个用词,对于张起灵断续的人生来说,过于偏激,张起灵于是不动声色地开始寻找那一段过去。

陨玉中,是什么引发了他的记忆断层。过去的整整十二年,又发生了什么使他与吴邪胖子在这里定居。是翻找笔记的第三周,张起灵被吴邪堵在书房里,那天张起灵在书架笼罩的暗处,能看清楚吴邪站在门口的状态与表情。

这个人不再那么年轻,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外表衰老了,张起灵还记得自己爬进陨玉前吴邪焦灼的表情,但现在所有的焦灼都从他的脸上消失,浓缩在眼睛里。他神经质地用食指指腹摩擦在腰间,问张起灵,“你在找什么?”

张起灵不动声色地看着吴邪,不做回答。这书房里有他活动的痕迹,一些笔记的纸页处有特定的磨损。那是发丘指的力道,他是被允许读笔记的。但在这种长久的对视里吴邪脸色逐渐变得苍白,张起灵看着他的眼下青黑,忽然出声,问他,“你睡不着?”

“我是睡不着,”吴邪含混不清地说,往后退一步点了一根烟。张起灵于是问,“为什么?”

吴邪就只对他笑了笑,那个笑堪称惨烈,张起灵不由皱眉。吴邪没再笑了,走进来,烟头点在自己的笔记上,“你看得懂?”

他的状态不对,张起灵手动了动,垂目看到笔记的封皮被烟灰烫得卷起。张起灵保守地回答,“我认识字。”吴邪就猛得把桌上的东西掀翻在地上,“你能体会到?”

张起灵不再回答了,吴邪站在原地,剧烈地喘气。胖子很快进来,对眼前的场景并不意外,他先是拍了拍吴邪,接着眼神十分复杂地看向张起灵。从张起灵苏醒一天后,胖子就开始对他有这样的眼神。

胖子说,“…小哥。”

张起灵淡淡道,“你们都知道。”

胖子问,“知道什么?”

张起灵说,“我的记忆……”顿了顿,他继续说,“丢失了。”

胖子欲言又止,最后说,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事,小哥。你应该不是打算立刻去找你的过去吧?”

张起灵想起刀鞘里的口信,摇头。胖子就看着吴邪,沉声问他,“听见了吗?”吴邪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呼吸的频率,他冷静下来的速度让张起灵略微惊讶。吴邪轻轻挣脱开胖子,仔细看张起灵的眼睛,过了一会,他问,“你刚刚是不是要说,你的记忆,恢复了。”

吴邪在恢复两个字说出来前就喘了口气,张起灵因此不做承认。他读笔记,从后向前,如今已经很清楚自己应对吴邪的一些情绪波动负责。但吴邪问出那句话后反而整个人平静下来,抬手把几乎烧到指节的烟按灭了。

“不好意思,”吴邪说,“你俩出去吧,我把这里收拾收拾。”

胖子说,“一起吧。”

吴邪摇头,胖子张张嘴,吴邪这时看了他一眼,他又不说了,转而看向张起灵,问他,“要不咱俩谈谈?”

最终也没有谈什么,胖子只是把张起灵带到书房外面去。他好像其实熟知一切,所以与张起灵没有什么可谈的。张起灵站在院中心,胖子则坐在院里的凳子上,等到吴邪从书房里出来,对张起灵说,“按顺序给你整理好了,你看看也好,有不懂就问我和胖子。”

张起灵则不知道说什么,最后他说,“谢谢。”吴邪摆手,很快地走了,胖子这时候好像有了两句话说,就叫张起灵,“小哥你等一下。”

他想了想,道,“说起来也不知道你信不信?不论怎样,我和吴邪现在确实可以算做你的家人。”

张起灵看着他,胖子补充,“但你也是自由的,小哥。”

决定走的那天很平常,发生在张起灵和吴邪的一段谈话后。那时候吴邪已经恢复了平静,说话变得很有分寸,也对张起灵很关照。除了分寸之外,完全是张起灵所熟悉的那个吴邪。那天张起灵问吴邪,“失去记忆和恢复记忆,区别很大?”

吴邪有点惊讶,“我以为你不会问。”

张起灵沉默着,吴邪就解释,“失去是作为生活在这里的你来说,恢复则是作为当初的你来说,区别当然大。”

张起灵问,“你认为是不同的人?”

吴邪就笑了起来,“当然不是。只是后者对我这人不太熟悉,我伤感一下也可以吧?”

他嘴上说是相同的人,但他的眼睛却不是那么说的,因此张起灵提出暂时离开的时候,他也并不惊讶,只是在台阶上坐下来,看了一会张起灵。

“你不会知道我做了多少,”那时候吴邪坐在那里,自低处仰望,他在看着张起灵,但也好像在看着别人,说,“我曾经是真的想要留住你。”

后来张起灵总是想起那一幕,吴邪那双情感丰富的眼睛。他游走在过去的足迹中,吴邪允许他读完了所有的笔记,这帮助他避免了很多危险。但越多地接触到故地,张起灵就越发意识到那种参与感的剥除,那天吴邪所说的留住,并非是留他在那个院子里,而是留过去几年在他的记忆里,留住拥有共同记忆的那个人。

他不是那个人。

张起灵在北京见了黑瞎子,对方神情复杂地问他,“所以吴邪千辛万苦达成的happy ending被你单方面倒带重回了?”

张起灵说,“不是我想这样。”

黑瞎子就笑起来,“我说笑的,那你现在的计划?”

张起灵说,“找回记忆。”

黑瞎子似乎惊讶了,“你想要他回来?”

张起灵强调,“只是找回记忆。”

黑瞎子就没有再说什么,他很讲义气地陪张起灵进入了蛇沼,看到陨玉时,张起灵才问黑瞎子,“他难道不是我吗?”

黑瞎子愣了一下,才回答,“抱歉,不是那个意思,只是你们之间的变化非常大。不过你知道吗,我认识你非常久,这是你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后,产生这种哲学疑问。”

两个人并排站在陨玉之下,很久后黑瞎子忍不住问张起灵,“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打算进去。”

张起灵点头,“我答应过吴邪。”

黑瞎子就反问,“你现在觉得需要对他的要求负责?”

张起灵没有回答,当时答应他,只是觉得或许这样吴邪就不会再露出那种伤心的表情。他曾在篝火前对张起灵说,如果你消失,至少我会发现。如今做到了,却没有预料到会让吴邪如此损伤。这本来是早已习惯的事情,记忆的缺失一旦太过长久,就会发生自我意识的对抗,从前没有过,是因为任何一个阶段的张起灵都没能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。

无论是吴邪身上那种巨大的悲伤,还是自己留下的口信里毫不掩饰的沉重感情,都不属于如今的他。张起灵看过了那些笔记,这一生的意义已经被当初失忆的自己与吴邪一同了结。

如果你消失,至少我会发现。

消失的人是谁,被发现的又是谁。

张起灵和黑瞎子带回了陨玉的碎片,在北京的车站分别,黑瞎子保证,“我会帮你查一查。”张起灵只是摇头,黑瞎子问他,“下一步你要去哪里?”

“继续看看。”

“走你们走过的地方?”黑瞎子说,“这会有用吗?你们有时候就是不愿意糊涂点。”

“怎样算是糊涂。”

“你留在吴邪身边就行了,”黑瞎子说,“那个人做的选择你都会做,他就是你。起码对吴邪来说,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于他的人。”

张起灵看着黑瞎子,黑瞎子忽然就变了表情。张起灵淡淡地问,“那我认识的吴邪呢?”

在他的记忆里,吴邪不久前还在陨玉下等他,吴邪的“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”是对他讲,如今的吴邪却会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,他又要向哪里去清算。

这样的话问出来,连黑瞎子都深吸了一口气。他说,“哑巴,你的人生已经这样了,不要再活成哲学问题,最后什么也得不到。从我的角度劝你,现在的吴邪也是最接近于当初的那个人了。”

张起灵没有回答,看了看火车站,“我的时间到了。”

与黑瞎子就到这里分别,张起灵独自来到巴乃,是从这里开始,路程里多了一种记号。那是用来给吴邪看到的,张家人不会懂。简洁明了,分为可以进入,不可进入,死路三种。这样的痕迹从此遍布张起灵的足迹,吴邪到过的,不曾到过的场景里,都预设了他会踏入的可能性。因此吴邪当初执着的追赶,早已获取当初那人沉默的允许,否则又怎么会愿意从青铜门里走出,从此沉沦在红尘里。

天授不会放过张起灵,他最好的归宿本该是寂静在地底。

张起灵最后在长白山的岩缝里找到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记号,往石壁里刻得非常用力,深浅不一,那也许是当时用来给十年后的吴邪看的。张起灵用手抚过那个记号,试图触摸到当初那种混乱的心情。

原来他也会有混乱的心情。

已经从笔记里,别人口中,熟知所有的一切,但依然无法切身体会。当初的那个人,十年里没有忘记过吴邪,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,张起灵不明白他,但羡慕他有过这样近乎偏执的坚持——曾在黑暗的地底,水滴声里细数时间,一分一秒都有目标,需要从不间断的思念,才能换来那种铭记。

他很厉害,因此拥有了张起灵这个肉体最长最鲜明的一段人生。但他还是沉睡了,在从那个龙脉中出来后,蛰伏的命运最终再度被唤醒。

张起灵坐下来,触摸到青铜门冰冷的温度。一路走来,他的刀上有人面鸟的血液滴下,刀身挂不住血,仿佛他的人生里留不住记忆。他在背包里摸出来鬼玺,这是他离开雨村时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,也是他给吴邪留下的最后一个信号。

我不是他,不会为你留下。

他会回去应该去的地方,世界上唯一能使他沉睡的青铜门里。若吴邪还是愿意追上来,张起灵就会愿意将所有的人格混淆一体。那个人在刀鞘里的口信,说要他永远留下,其实已经暗示了所有的一切。他们要永远做同一个人,就能共享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生。

他愿意吗。

吴邪愿意吗。

号角声响起,淡蓝色的雾气中,青铜门缓缓开合,浓稠的黑从中冷冷地流淌。张起灵站起来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。他对吴邪说,我是站在你这边的。

那于他而言,就发生在不久之前。命运将一切搅乱,但夹缝中仍然产生感情。当初的他做得到抛下吴邪进入陨玉,如今他只是闭眼再睁眼,就再也无法不顾及吴邪的心情。那是另一人留下的痕迹,年复一年日复一日,铭刻在血液里。

“我从来没有做到保护你,”吴邪送他离开雨村时这样说,“我只是想要留住你。”

张起灵转身向青铜门的瞬间,身后有脚步声响起。人面鸟尖声坠落,岩缝里星光洒下,胖子端着枪,歪头上膛。吴邪走在后面,提着一把银亮的刀,刀身同样挂不住血,但他也许留得住张起灵——如果他接受这样的张起灵。

张起灵站在原地,看那个熟悉且陌生的人向自己走来。吴邪的目光逐渐变得沉着而坚定,大步走到张起灵面前,伸手扣住他的掌心,几秒后,重重一拉。

两人撞在一起,这力道比起拥抱更像互相摧毁。

“你跟我回去,”吴邪低声说,“不论怎样,你跟我回去。”

从草原回来后,吴邪就没有停止过思索这一天的到来。

如今他得到答案。

抱住的人不知是谁,所爱之人不知是谁,但命运洪流里,无数次回头相望中,他愿与同样的眼睛对视。




评论(124)

热度(4323)

  1. 共25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